第七只狐

解构自我。

气数已尽(七)

波塞冬总是在爱人,他的爱至多只会持续一个夏季,但是好似最热烈的浓荫。


 

宙斯是风,美杜莎是花,哈迪斯是细雪,那么谁是海上的皎皎孤月?


 

只会是安菲特里忒了。


 

波塞冬向她献祭了短暂而宝贵的少年时光,她见证了波塞冬眉眼的青涩,还有骨子里奔流的热情,他们在海豚的脊背上拥吻,两个粉糖霜做的人儿尽情挥霍青春,去追逐整个夏季。


 

那时候的大海柔情到快要酿成蜜酒,波塞冬一个猛扎下海,赤裸的身体肌肉坚实,黑色的长发在碧蓝水里飘荡,荡漾一圈一圈的小气泡,他的海皇后同他嬉笑,那样轻轻拍他的手背,娇俏地嗔怪他粗鲁。


 

是的,安菲特里忒是有俏丽的脸蛋和恬美眼波的,但是波塞冬回忆起来,竟觉着这一下轻轻的拍打尤为可爱,那时的他们自由自在,还有无尽的精力与爱。


 

但是宙斯冷酷的将他拉回现实,波塞冬躺在床上,虚弱的低声咳嗽,他的身子飞快的坏掉了,好似花朵离水那般迅速的凋敝。


 

尽管他偶尔又会提起精神,眼光再度恢复神采,但是神王知道,他活不长久了。


 

像是奔着气数已尽的宿命、宿命呵?波塞冬想起这个词,开始嗤嗤的发笑。宙斯握住了他的手,贴在额前,不管怎样说,这个不成器的兄长,这个麻烦精,这个惹人爱惹人恨的家伙,终于是要再见了。


 

波塞冬突然转过眼光,语气带一点顽劣,又带一点的神秘兮兮,他低声说:“你猜我刚刚想起谁了。”


 

他说他想起了阿波罗。


 

阿波罗经常会笑,但是笑的比啜泣还要凄凉,这一点忧郁色彩是很得那些宁芙喜爱的,更何况他本是难能一见的美男。


 

她们甘愿为他起舞,作他最忠诚的拥趸,天鹅绒毛砌筑高台,还要娇嫩花瓣洒作淋漓的雨,为他痴为他狂,只为得他回眸间一个朦胧凄迷的眼光,好似有足以溺毙的深情溶在其中。


 

他的指头根根如美玉,不见半分瑕疵,指尖滑落的弦音至为哀恸动人,漫溢无限的才华与伤感。


 

波塞冬一早便知他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天才,既有隔绝俗世的疏离感,也有无法埋没的光彩。


 

想他们的初见,天鹅在穹顶盘旋七圈,阿波罗的足底不着片缕,光洁如细雪,他在浮空的岛屿降生,蹒跚学步,只微一踉跄,四根金刚石柱便自海底生出,稳当的托举了岛屿的四壁。


 

阿波罗随即偏首看向神迹的创造者,咬字轻软的唤他,波塞冬。


 

此后他对待波塞冬,一径是以这般温和的语气,一径以如此纯澈的诚挚,然而痴情与迷惘纠缠不清,又和经年的忧郁拉拉扯扯,好似附骨之疽,悉数堆叠在他的眼角眉梢,把这阳光亲吻过的标致容颜酿造的更为标致。


 

多少人在情海里水深火热,他也是其中的不幸一员,但是愈挣扎愈凄迷愈苦楚愈叫人爱。


 

在特洛伊的城墙下,阿波罗第一次拉断了琴弦,他不动声色的收拢洇血的手指,情愫在心底不知有几多的百折千回。


 

他说:“父神这次是对您下死手了。”


 

“他不该......”


 

“他没什么不该的。”波塞冬笑着打断:“他可是神王。”


 

“他爱他的地位胜过爱自己,对我呢则是又恨又怕,因为我有野心、有欲望、有想法,还有推翻他的勇气和必胜决心.....”波塞冬把眼皮一翻,十足的俏皮,他跷起指头细数,掐出一套半真半假的玩笑话,阿波罗最没法抵抗。


 

他捉住波塞冬的一小节指骨,细细的摩挲,轻轻的吻,然后狠狠地、狠狠地咬了一口,尝到血味,也尝到了流到嘴角的苦涩眼泪。


 

“冷静一点了吗?”波塞冬好似不觉着疼,他替阿波罗擦拭干净脸上的水渍,柔声问他:“你都预见了什么?”


 

阿波罗是有预言天赋的,这也是他经年悲楚的原因,世界既让他看见未来的轨迹,却又不赐予他改变的能力,让他看见颓唐与破败,还让他从沧海桑田领略到一无所有,腐朽愈腐朽,离逝的过去无法挽回,未来却已过早的画下句号。


 

他轻易的触及到旁人艳羡的领域,却在磅礴的时间与精神的浪潮面前,顿生迷惘。


 

阿波罗抬起头,终于很惨声地说,神祇的气数已尽了。


 

他说,但我看不见你,我抓不住你,你在哪里呢?


 

波塞冬是谁也捉摸不透的,他沉眠的那般早,却在古罗马时代再度醒来,但是太过于匆匆了,宙斯也没能抓住他。


 

他是海底的泡沫,是无形的涡旋,触之即离玩的异常漂亮,这是他的天赋,全能的神王也会在此挫败。


 

但是那一时期的挫败实在接连太多,致使神王的脸上蒙了一层灰色颓靡,连哈迪斯也看不下去。


 

“宙斯,你还是宙斯吗?”


 

冥王以浸渗骨髓的冷酷,一击戳中了宙斯的痛脚,疼得神王倒吸冷气,他双眼里的无措不知如何收敛,恣睢却悄然的隐藏踪迹,这哪里还有半分神王模样,所以哈迪斯垂下眼睑,眉目流出微薄的失望,这又是一把尖刻刺刀,在宙斯的烂肉里狠狠剜剖。


 

够了、够了,如果不是、如果不是.....哪轮得到你来给我眼色看,宙斯恨恨的攥紧拳头,却又因哈迪斯的后话而倏忽瞪大了眼睛。


 

“假使你今后碰见了波塞冬.....”


 

“你是指他还活着?”


 

哈迪斯不作答,只一昧的平缓叙述:“假使你碰到他了,请把这给他。”


 

那又是一枚深蓝的,毫无杂质的宝石项链,是冥王私藏里的最后一份,他姿仪优雅地把项链戴在了神王的颈项,对他说:“你最好用它拴住波塞冬的脚,否则,你捉不住他的。”


 

他的声音那样沉稳,好似永不起波澜,但是宙斯分明看见了他的眼里泛着柔伤。


 

见到波塞冬的都能看出他着实病重了,他的下颚瘦削下来,肉体时常在半透明与透明之间虚晃,他的黑色眼睛总在迸跳,很恍惚,定不稳准心。


 

宙斯漫漫地抚摸他发烫的额头,发凉的嘴唇,眼神漠漠的,什么神情都看不大出,也或许什么神情都有。


 

自从虚弱加重以后,波塞冬便不再下床,他的脚腕上拴了一条银链,链上一颗蓝宝石,宙斯轻柔细致地一面绑,一面告诉他:“哈迪斯很快投向了必定的死亡,万千神祇里他是最坦然自若的一个......”


 

波塞冬最初笑而不语,在宙斯想进一步询问以后则笑的更盛,他说不,我什么也不知道。


 

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醒在古罗马时期,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他还能再度苏醒。


 

他们维系的表面亲密终于在宙斯的一再追问下逐渐破灭,波塞冬的嘴角流露冷冷一圈的笑,他坦言道:“是因为你。”


 

他动了动腿,带出一阵链条碰撞的清脆。


 

“因为你在想我。”他说:“你想见我,你从来也不想我死,我说的对吗?”


 

“我有时梦见你,醒来恨的牙痒。”


 

但是的的确确,他从来从来也没有想过波塞冬会死,那是一种交杂的情愫,他恨他,想念他,爱他,害怕失去他,又想给他迎面的痛击,最好是禁锢他,控制他,让他臣服,却不舍得拔掉他的爪牙,这便是他们那一代的,残酷的,扭曲的,荒诞的,畸形的爱恋。


 

波塞冬疲累的闭合双目,很轻的说:“当你身上最后一点过去的影子消磨干净了,我估计也该走了。”


 

神王那可怜的,被恐惧折磨麻木的心在微微悲恸,这一点伤感不会高于兔死狐悲。


 

两道声音问他,你还是宙斯吗?


 

他没有也不敢回答,千万道眼光在看他呢,归拢积聚着,形同璀璨的星河。


 

宙斯在一片虚实里寻见波塞冬。


 

你已经碰不到我了,波塞冬翘着一只腿,佻达地垫坐着,极不端雅,身形乍明乍灭,他挥臂笑说,瞧啊,我也气数将尽了。


 

别了,天之骄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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